WFU

你不必縫的像林布蘭特的畫一樣





作者:Herb Chang

坐在辦公室電腦前打著這份出院病歷,這份病歷寫的是他生命中最後這段的故事。

腦子重新播放了他生命裡和我有交集的短短幾天,第一次知道這個小孩的時候是週三,當時我正在刀房中,努力的關著傷口。此刻學長忙進忙出的連絡血管攝影到處找床簽住院,我才知道這是一個腦內出血的小可憐鬼長的是罕見的深層動靜脈畸形。聽起來似乎晚上又得多一台救命急診刀...

原本這台刀結束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到恢復室繞一圈又耗去半個多小時,這個小孩此時也躺在恢復室,剛剛做完血管攝影,腦袋裡塞了不下30萬的栓塞線圈,麻醉藥都還沒醒,打算等著急診刀房有空檔的時候接進去,我們得在他的頭上鑽個洞,放跟引流管減壓順便紀錄腦內的壓力。這個晚上是個多事之秋,恢復室的加護區其實已經躺了三四床本科的病人每一個都是頭上纏著彈紗像一根根巨大的棉花棒,同時在刀房裡還有另外四台本科的病人還在開...恢復室護理師們抱怨著這個地方儼然已經成了 NCU-C*了!

我們科有兩個加護病房,NCU-A放的是重症的病人,NCU-B放的也是重症但是比較沒那麼急性,卻也還不夠穩定到普通病房的病人...而戲稱的NCU-C就是恢復室,特別是加護區擠滿了本科的病人時,這是恢復室護理師們最不樂見的狀況。

我在恢復室裡拖著僵麻的雙腿打著檢驗單與各種醫囑,突然間護理師告訴我,我們這位新病人心跳從每分鐘110下突然降到50~60.. 我心想不妙,這實在不是好事! 現在急診刀房正要接的是直腸外科的病人,之後才會輪到我們這小朋友,雖然是很單純很快的一個肛門手術但是這麼耗下去恐怕我們這條可憐的性命就沒了(而且可能我的頭也會沒了)!我當場拿起電話就撥給麻醉科總醫師,苦苦哀求他說我們這個病人已經出現 Cushing's sign* 了行行好吧你來看他一眼就知道再拖下去他就要回老家了...

Cushing's sign, named after 我們敬愛的 uncle Harvey Cushing是近代神經外科之父,當腦壓上升的時候會出現血壓上升、心跳緩慢與不規則呼吸的症狀,這三個也叫做Cushing's triad。

麻醉科總醫師瞄了一眼,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先擋住我們直腸外科的好朋友好學長們,先接這個腦壓不知道竄到多少的小孩...我急忙撥電話跟學長報告現在的情況,然後,很快的,接刀上麻藥消毒劃頭皮等等,減壓救命要緊,一下子這細細的引流管插入腦室裡噴出澄清的腦脊髓液,告訴我們腦壓實在高到無法擋...手術很快的結束了,這小孩在手術後便回到加護病房,三點多的時候慢慢清醒還跟媽媽點頭溝通,這個晚上我沒值班,不過撐著這身皮囊回到17樓摸條薄被就在辦公室的沙發上幽幽的睡著了...我想著如果順利的話在晨會以前或許我還可以睡個兩三個小時...

週四凌晨六點手機突然響起,我猛然驚醒接到這兒童加護病房的通知,說我們這病人突然間沒反應了叫不醒,引流管汩汩流出鮮紅的血,血壓心跳亂跳更不用說腦內壓又飆高起來,我急忙投了一堆降腦壓的藥然後連忙開了一張電腦斷層檢查,果不所料是這昨晚才塞了堆線圈的動靜脈畸形又出血了,而且顯然流血流到腦室裡。我和學長報告,跟主任與家屬討論過之後,決定緊急再從後顱窩拿血塊減壓,我再度灌了杯咖啡希望再這個後顱窩開顱手術中可以保持清醒保持戰力。看了看時間,今天還有腦瘤門診呢病人還似乎不少!在手術房和學長搶時間拿血塊,究竟是硬生生在下午一兩點把手術結束然後趕去腦瘤門診...

這病人在開完刀後昏迷指數有聊表心意上升一分,在這個階段,治療上也只能根據手邊現有的數值努力,現在他的頭上插了兩根引流管,我們無所不用其極試著用藥物降腦壓昇血壓來維持腦部的血流,不料到週五腦壓又升高,眼看可以用的武器越來越少,我們這次是在他的腰部插了一跟更細的引流管,試圖著再腦壓升高的時候引流一些腦脊髓液來降腦壓...

週五就靠著這根腰椎引流管撐著度過,到週六早上,病人再度回到昏迷指數三分,腦壓又再次攀升到50-60...這個早上主任找了家屬再次會談,也說了這次手術是很終極的一個手術,現在小朋友的狀況很差,如果手術對於腦壓的效果有限,那就真的機率很低了...病人的媽媽聽了當場跪倒在地上,爸爸抿著嘴不發一語,最後含著淚簽下手術同意書,就這樣,我和學長再次進到刀房,在次打開上次的傷口,再次清理血塊...

不同的是...這次當我們打開硬腦膜,腦組織就不斷的被擠出來...我們努力的清理血塊希望減少血塊的體積可以讓腦子壓力減低,只是這些源源不絕擠出來的腦子彷彿是他從小呀呀學語、學走路、上小學、第一次打預防針、第一次段考...這些回憶似乎隨著我們的suction不斷的流逝然後混著血水進入唧收器裡....學長說,這就是angry brain,這是最不好的結果。學長的語氣逐漸暗淡下來,撥了電話與主任報告,主任操著濃厚的口音說著:那麼~你要知道,這台刀救不了他了...

學長無奈的跟我把硬腦膜缝起來,仍然多擺了兩條引流管,但是顯然他的腦袋已經倒戈投降... 學長交代著把傷口好好關,他準備跟家屬解釋,即便如此,不知道為什麼我想起"神經外科的黑色喜劇"裡面說的:你不必缝的像林布蘭特的畫一樣...

術後病人的爸媽就立即簽下器官捐贈同意書,後面的故事就差不多了,除了病人經過兩次腦死宣判,最後捐出了心臟、腎臟、胰臟、肝臟...我最後一次看到家屬的爸爸是在下一個週一,我手拿著咖啡準備上班,看到爸爸帶著厚重的眼鏡無神的在大廳發呆,那個凌晨小朋友剛動完器捐移植手術,從此成為我出院名單下的一組號碼與一份病歷。

我則是,很奇怪的,一直記得動完手術的那個下午,我終於走出連續待了四天的醫院,看到外頭的陽光很耀眼空氣有點悶彷彿厚敦敦的軟玻璃似的,懶懶的午後我很羨慕在榮光新村的樹上叫囂的鳥兒們,試著脫離剛剛結束的的狂風暴雨,那個午後很寧靜,躺在加護病房頭上插著四支管子的小孩則是慢慢的、安安靜靜的走完這最後辛苦的一段路。